《真幌站前番外地》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现代人绕不开的一个困境,是孤独感。我们看似身处一个开放而流动的世界,但人与人间的心灵距离并没有因此变得更近。
佛学中的“缘起”观念,是佛教区别于其他宗教与哲学思想最为不同的地方。那么,“缘起”的观念能否对于当下的“疏离感”和“孤独感”问题,作出佛学角度的诊断呢?
讲述| 成庆,上海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来源| 《人生解忧:佛学入门40讲》
01.
“孤独”是一种现代病?
人的生命角色与意义感,往往是建立在所在社群的组织方式、文化形态、信息的传播方式,以及交通条件的基础之上。互联网的兴起以及信息虚拟技术的快速发展,已经深刻地改变了这一切,许多隐藏在文化习俗中的观念共识被彻底的颠覆。
比如许多需要真实世界接触的活动和交往,现在只需要借助“互联网”就可以完成,自然也就开始疏离传统的社群关系模式,比如家庭、宗族、社区以及各种宗教组织等等。
在《孤独传:一种现代情感的历史》这本书中,作者艾伯蒂认为,“孤独”是一种现代社会特有的心理感受:“孤独是一种意识和认知层面的疏离感,或是与有意义的他者相隔离的分离感。孤独是一种情感上的匮乏,关乎一个人在世界中的位置。”
在这个定义中,“孤独”牵涉到两个关键词,分别是“疏离感”,或是“分离感”,另外一个关键词则是“世界中的位置”,也就是个体对于自己在宇宙、世界、国家、社会乃至家庭关系中的自我定位。
那么古人会有现代人的“孤独症”吗?在《孤独传》中,作者提到,在过去的西方世界,人们选择独处可能是为了和上帝交流,而到了18世纪,人们避开尘世,可能则是为了和自然相处,所以他们虽然往往孤身一人,但从没有把这种情感定义为“孤独”。
这就好像是传统中国社会的隐士们,他们离群索居,但往往心安自得,并无今日流行的内耗症状。就连以情感充沛为特色的士人群体,他们笔下的“怅廖”之感也其实和“孤独”有所区别。
因为《长安三万里》而重新进入大众视野的诗人高适,于天宝九年,也就是公元750年,前往地处边塞的蓟县,此时的他,在前一年刚刚进士及第,被授封丘县尉。而在这一年除夕,他在荒凉的边塞写下了一首《除夜行》: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
《长安三万里》
像高适这样的士人,在除夕之夜所抒发的思乡之情,表面上是一种远离故土的寂寥,但也反衬出内心充沛的情感,那是一种家国难两全的无奈,同时也是一种与故土的深度羁绊。这样的“孤独”或许悲凉,但绝不空洞,反而构成了中国士人精神世界的重要底色。
又比如苏轼,他写给亡妻王弗的《江城子》,称得上中国人对于所谓“孤独感”最为极致的刻画。王弗的坟安葬在四川,离苏东坡所在的密州相隔甚远,因此才有“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喟叹,那背后所蕴含的对亡妻的深切眷恋,是情到深处的“求不得苦”。与其说这是“孤独感”,还不如说是因为从自己熟悉的关系网络中被放逐而产生的失落与孤单。
这种高浓度的“孤单感”,反而凸显的是传统社会中关系的紧密性,这当然是因为受限于社会流动以及生活互助的需要,使得我们不得不保持与自然、神明、宗族、乡邻的联系,同时也给日常生活提供了一种“立体”和“多维度”的意义感。
但是今天弥漫的“孤独感”,似乎已和往日有所不同,更像是一种与世界之间的脱嵌与疏离,似乎失去了和世界的深度连接和归宿感。
02.
现代孤独感的成因
今日弥漫的“孤独感”,当然是和现代社会的某些特质有关。随着工业社会的兴起,农民开始脱离乡村与土地,进入都市,最终成为一个个碎片化的“打工人”,他或许也拥有邻居,但那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邻;他或许更容易获得财富,但是在人生困顿的时候,已经无法获得宗族集体的支持,也无法感受到乡间神明的冥冥护佑。
过去那种融入日常生活的“意义感”被单一化的市场逻辑给掏空,人被简化为单纯的经济动物,就如同马尔库塞所谈到的“单向度的人”。
现代人的生活当然并非没有内在的联系,只是这种连接的主要逻辑是工具理性和消费主义。所谓工具理性,就是将任何关系都化约为功效化的计算,也就是如何满足“我”的最大利益;而消费主义,则是将他者视为通过利益交换来获得愉悦的对象,通俗的说,无论是任何东西,包括人,都是可以通过计价来进行交易。
工具理性和消费主义带来的后遗症往往是,任何非功利化的互助分享都不被鼓励,因为这违反了市场交易的基本原则。虽然我们也能看到所谓的“公益事业”,但那往往是被单独隔离开的领域,充当着生命的点缀,而不是贯穿在生活当中的每个场景。
《小偷家族》
另外,消费主义的关系模式,会让我们过度沉溺在粗糙的感官欲望世界里,却遗忘了思考、审美乃至信仰的丰富内涵,那是与宇宙、自然乃至他人精神世界产生内在的紧密连接所生发出来的深度体验。
因此在现代社会里,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消费的对象,而不是一种深度、多元和平等的交互关系。甚至这种单一的关系模式,不只是局限在经济领域,还反向侵入到家庭、社区乃至宗教组织当中。因此当恋爱、婚姻沦为纯粹利益的考量,子女教育异化为提升、稳固阶层的投资,安抚人心的寺庙、道观则被打造为与神明交易的场所时,我们似乎变得无处可逃。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单一化的社会关系模式占据了主导地位,我们反而会对多元丰富的关系模式有了更深的渴求。比如近几年,大家开始渴望回归乡村、自然,反思为何难以建立亲密关系等等。这是一种要与他人、世界建立内在连接的本能冲动,所以常常在虚拟世界里看到一句温柔的留言,都足以让我们感动不已。
但是,除了市场化带来的人际关系单一化问题,互联网对于现代社会的“连接危机”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社会学家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曾在21世纪初,也就是互联网高速发展的初期,就前瞻性地提出一个问题:互联网到底会促进社群的连接,还是会导致个人孤立、与社会分离,最终与“现实”世界分开?
《0.5的男人》
有一种观点认为,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不仅没有解决现代社会的连接问题,反而让我们与世界变得更为疏离与空洞,甚至认为:“它(社交媒体)制造的孤独与它自身努力克服的孤独是一回事。”
毫无疑问,互联网在传统社会关系之外,创造了“虚拟连接”的可能性,甚至还挤占,或部分取代了真实世界的交流。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主要用“意识”层面去接触、建构想象中的世界和他人,不再有过去那种相对缓慢、复杂的过程与仪式,而是随着快速变动的偏好来切换想要互动的对象。
这样的人际交往,看似扩宽了我们的关系网络,但形成的却是一种漂浮和悬置的“弱连接”关系。我们似乎每天都在社交媒体上忙于社交,浏览各种信息,但却常常感受到更深的疏离感。
传统社会因为各种现实条件的限制,不得不在相对狭窄的经验范围内与周边世界产生关联,产生的情感也相对厚实,无论是对待亲情朋谊,还是祖荫神明,往往都是情义绵绵,至诚恳切。一个成长于这种社会里的人,自然也就容易在脱离熟悉的环境之后,感受到深切的生命苦感。
而当代社会,尤其是互联网社会里,人们可以借助各种媒体形式去和世界任何一个角落进行互动,甚至会产生一种“神游世界”的错觉,那背后其实是一种对外在世界的强烈贪求心,想要认识、了解乃至占据更多的经验。
但是,这些漂浮的经验只能建构起空洞的连接,一旦个体的身心无法承受如此海量的关系,自然会产生空虚与倦怠,反而感受到深深的孤独感。
03.
依“缘起”化解“孤独”
对于佛教而言,“缘起”是这个世界的现实,也就是每个人,包括整个宇宙,都是互为条件,相互依存的。从这个角度来看,“缘起”反对那种认为世界万物可以独存自洽的观点,因为我们都是互为条件而存在的,也就无法做到所谓真正的自我隔绝。就算隐居在任何的地方,都和世界以及他人无法脱开关系。
正如生活在16~17世纪的英国诗人约翰·多恩曾写下的一首诗: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可以自全。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整体的一部分。
如果海水冲掉一块,
欧洲就减小,
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为你而鸣。
多恩是一位天主教徒,后来改信了英国国教——圣公会。1623年伦敦爆发瘟疫,当时他身患重病,写下了这首《丧钟为谁而鸣》。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也恰好是缘起的观念所想要表达的意涵。从佛学的角度来解释,“孤独”不过是对于“关系”,或是说“缘起”的迷失。我们看上去当然是独立的个体,但是我的存在哪里能够离开其他的人、事、物呢?就像是住在一个绝对的“小黑屋”里,也无法隔离世界,而我们的五蕴身心,更是依着身心的各种缘起而不断变化运作,又哪里会有一座不与天地和他人相往来的生命孤岛呢?
《真幌站前番外地》
不过,尽管我们在表面上都会承认人与世界的内在连接,并且渴求彼此的关联,为何却往往陷入“孤独”的悖论之中?
其实,这都是因为一般认知中的“关系”或“连接”,建立在二元论和本质论的基础之上,因此才会导致前面所谈到的,要么是情深不寿,要么陷入虚无幻灭。而“缘起论”则试图跳出这样的局面,从而从根底处解决人与世界的连接困境。
“缘起”思想最核心的关键处,指出的是无论个体生命,还是宇宙星辰,或是世间万物,都是依条件而成,既然需要条件,那所有的人、事、物都无法自存和自有,也就是并没有一个所谓不变的本质。
因此,对于佛教而言,我们彼此互为条件,这只不过是世间的事实,而并不是从个体出发,去向外界或他人去索取乃至建构本不存在的关系。
从这个角度出发,要正确理解我们与世界的关系,佛学可能要从两个角度去切入:
一是要认识到世间的一切都存在连接,也就是缘起。这是无法否定的。我们越想否定缘起的关系,试图将自己隔绝在他人、世界之外,最终都会发现这种努力的徒劳,会带来生命的黑洞化和虚无化,乃至最终只能选择放弃生命的极端方式。
但按照佛教的看法,生命仍然会以缘起的方式去流转,正如在前两讲中我们谈到的相关内容一样,生命仍然会循着业力因果的逻辑继续流转,无法终止。
其次,则是要看到“我执”的悖谬。因为“我执”,就会将“自我”看作是实有的主体,继而对待他人或者环境,都会持有一种二元的对立感。要么贪着各种自己喜好的人、事、物,沉溺其中,不能自已,一旦“求之不得”便会嗔怒,烦恼丛生,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冷酷与恶意。
04.
如何才能不孤独?
那么依佛教的看法,人如何不执而又不会陷入“孤独”之中呢?
在日本茶道文化中,有一句流传颇广的用语,也就是“一期一会”,其内涵来自于禅宗,讲述的是在茶会上人们彼此相遇而且相互珍惜的情感表达。我们与这个世界的每一次相遇,都是由不可思议的因缘所促成,而且因缘往往转瞬即逝,我们留不住,也无法重复,但在当下这一刻,我们既了解世间无常的事实,也深知背后缘起的作用,自然会产生一种“相见如此不易”的珍重之情,便会在这一刻全身心地投入到彼此的交流中,而绝不草草将这份因缘打发掉。
因此,佛教所理解的“连接”,是在不断变动的“关系”中的因缘聚散,如浮萍,如落花,如流水,如清风,既不粘着,也不轻率。
《日日是好日》
在禅宗语录中,有一个著名的公案,庞居士曾经请教马祖道一:“不与万物为侣者, 是什么人?”马祖则回答道: “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 再向汝道! ”
这里提到的“不与万物为侣”,就是消融掉“我执”之后的境界,与万物并存而不对立,才是佛法最圆满的自在境界,也就是“自在”,在这样的状态下,哪里还有“孤独”的存身之处呢?
在这样的认知下,我们的“相遇”,也就自然流露出佛教的慈悲之意。所谓的“悲”,重在“拔苦”,就是看到他人陷入人生烦恼之中,不能自拔,而产生的一种想要去救济的“悲心”。而“慈”则重在“予乐”,通过种种方式让他人感到人生幸福。
当我们消融“我执”之后,就会看到众生其实是同在的,同时也看到他人因为认知的问题而陷入苦海泥淖,就能更加深刻地同体感受,虽然自己不会陷入“我执”的烦恼束缚之中,但是众生之苦却依然成为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此时反而会激发起一种热情和愿望,这就是慈悲心的生成逻辑。
而此时,众生的问题,又会回归到菩萨道智慧层面的问题,要去面对如何以更深的觉悟去应对更广阔的众生世界。
因此,佛教中的“慈悲”,并非是主体对客体的施舍与怜悯,而是感受到身处这苍茫无垠的世界中,我们彼此连接,互相作用,并且依着因缘互相成就着对方。一般意义上的“慈悲”都是建立在得失心上,如果一件事情没有符合我的想象,没有收获我想要的利益,我们的慈悲心就会减弱,甚至会否定这件事的意义。而佛教中“慈悲”的不同之处,关键在于“无我”和“无所得”。也就是说,我帮你的时候并不是带着一个“我”来帮助你,而且最终还要由“我”得到回报。
就像我们常常纠结于和家人之间的关系一样,尽管我们可以从很多角度列出彼此的问题,来证明“我”的正确,或是深陷烦恼的种种“不得已”,甚至有时候还想和家庭一刀两断,以求内心的安宁。但事实上,如果我们都是带着强烈的“我”作为出发点去处理与世界的关系,自然会陷入到这种时常矛盾的关系结构中,时而亲昵无比,时而则欲离家出走而后快。
而如果通过日常琐事的娓娓道来,了解对方在当下的所思所想,不以个人的认知与立场去简单粗暴地否定其生活方式,从而也会自然建立起有信任感的交流模式。
《日日是好日》
这种交流方式的背后,无不带着重要的缘起观念。既然每个人的当下都是依着各种我们无法主宰的因缘条件所成,就不要那么简单粗暴地否定对方,就算当下Ta们的选择在你看来不够合理,也无需因此产生强烈的我执烦恼。
要看到,人类往往都处在无明而不自知的巨大迷思之中,我们在此刻介入到对方的生命之中,一方面要尽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去帮助,但是也要深知背后因缘的错综复杂,非一己之力就能当下成功,此时反而会展现出某种更具包容度的互动关系。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作为天主教徒的约翰·多恩在集体危难之中,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深层连接,写出如此动人的诗歌。而佛教则通过“缘起”与“无我”的教导,让我们看到这个世界互为映射、互为依傍的真相,并且从中生发出某种更深层的连接,也就是“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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